文明论《鉴略》

弥合南北,再现一统。

搬运【唐太宗x魏徵】猶記徵音

注:此为2017年的老文。

无授权搬运,因为圈里太冷遂爬墙找湾家妹子的粮。原作者:折紙吹灰成紫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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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猶記徵音〉


  唐代長安城皇宮內三清殿旁有座不起眼的小樓,名為凌煙閣。

  眾人皆道唐太宗是一位傑出的皇帝,善於處理君臣之間的關係,恩威並施、雙管齊下,把一個個能人異士治理得服服貼貼,卻又使名將功臣多半得以善終,凌煙閣二十四元勳像就是例子。世人知道的也就那點事兒──太宗年邁體衰,於是開始懷念往事,追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的戰鬥歲月,便將他那些老部下的形象繪入凌煙閣,以為人臣榮耀之最。

  宮內,唐太宗手撫過整日治理國事而糾結的眉頭,試圖使它舒展。眼前展開的哪裡是奏摺,凌了一道又一道紊亂的墨痕使他愈發鬱悶,若然是奏摺,那還更加好辦些,這夜卻是胸懷中情感澎湃,筆下仍擺弄不出半點字句。

  原以為自己能夠擺脫那處……或者該說,那處帶給他的眷戀。

  「擺駕凌煙閣。」闔上疲倦的眼,太宗最終仍舊低聲嘆道。

  也只有那些最靠近權力核心的高官們才知道,太宗心煩意亂時有一嗜好,便是──擺駕凌煙閣。

※ ※ ※

  「好些日子沒來看你,朕就力不從心了,朝堂之中果然還是需要你的扶持呢,魏卿。」

  低喃的聲音迴盪在不大的凌煙閣內,燭火光芒於眼前那幅畫像面容上跳躍,畫像卻仍然沉默。怎麼也不願相信,原來那個在朝堂上直言敢諫的魏徵已經離開了這麼久。

  十七年,夠多了吧;十思,十漸,二百多諫,夠多了吧。對於「唐太宗」來說或許已足夠,然而對「李世民」來說,怎麼樣都不夠。

※ ※ ※

  鷂鷹羽翼酷似虎斑,極其美麗,甚是得他喜愛,每日與鷂鷹遊玩漸成為他的嗜好。猶記當年有隻小鷂被捧上了他的掌心,那回正放在手上逗著玩兒呢,遠遠卻看到魏徵走過來了,心裡暗叫一聲不好,他想也沒想就將小鷂塞進懷中,擺出正襟危坐的姿態。

  『陛下,何事使您神色大亂?』聰明如魏徵不可能看不出他的把戲,然而他可是一國之君!嘴上說沒事,諒魏徵也不敢多問。這麼想著,他略帶緊張地清了清喉嚨:『原來是魏卿。』

  魏徵倒也沒多問,向皇上行了個禮,隨即神色自若地切入此行目的。這一講就是五個小時,可把他給急壞了,起初他還能感受到小鷂在懷中不安分的躁動,隨著時間推移,懷中的小生命竟漸沒了動靜。

  『……今日之事,還望陛下明察。』好不容易終於等到魏徵離開,他趕忙揮手:『得了得了,朕知道了,魏卿下去罷。』

  剎那間,他似乎看到魏徵眼中閃過一絲狡黠。

  後來從懷中取出小鷂後,他咬牙切齒,終於忍痛決定戒掉玩鷂鷹的習慣,否則不知道往後還得有多少小鷂死在魏徵蓄意的捉弄下。

※ ※ ※

  「明明那時應當震怒,朕卻只是自己心痛著決定以後別再玩鷂鷹,也真是便宜你了,魏卿。」指尖巍顫顫觸上被光照得明亮的畫像,太宗笑嘆。是啊,說來也真是奇怪,明明許多時候有權力罰他一頓,最後卻自己吞下一切情緒。

  想起那人的忠直個性,順帶磨練出自己的治國雅量,太宗又是一陣惋惜,這樣有見識才略的賢才,上天為何將他從身邊帶走?

  曾經他笑著與旁人這樣介紹魏徵:「人言徵舉動疏慢,我但見其嫵媚。」在他眼中,魏徵那些看似傲慢的直諫行為,不過是他擔憂朝堂卻無法言喻的一種形式罷了。

  「伴君如伴虎」,這句話太宗也是聽過的。有時候他也不由得佩服起魏徵的風骨,君若是虎,臣只是人,是個必須與猛獸周旋的人;然而魏徵周旋得如此優雅,一無所懼,經常讓他牙癢癢地覺得反而自己才是那個和猛獸周旋的人。

  遙想當年,因魏徵常在朝堂上直諫,退朝回宮後盛怒之下脫口而出:「會須殺此田舍翁!」,還是皇后明智,好言相勸,這才漸消怒氣。如今看來,幸好當年皇后攔著。

想不到十七載的光陰,才十七載啊,他對魏徵是愈發尊敬,未曾再動過殺人的念頭,時光卻擔任了殘忍的劊子手。

「朕還記得你最愛吃醋芹。那天賜宴予你,一見到醋芹你就喜形於色,三兩下就吃得一乾二淨。」前額靠上畫像,他感慨萬千,繼續回憶那些明亮的日子:「你說你平常沒有嗜好,朕還在想天下怎有如此無趣之人,想不到那日如此輕易就被朕抓到了小辮子。你也不給朕一點情面,劈頭就是一句告誡,依朕看來,你就是覺得自己失態、難為情了,才故作正經罷?」

憶起故人,縱使貴為一國之君,聲音也不自覺哽咽起來:「還有一次,朕又動了遊獵之念,不知怎地居然被你給聽到了風聲。朕知道你一定是特意趕來阻止的,當下立刻念頭一轉,決定今日就好好待在宮內,治理天下事,隨即就看你一臉欣喜的出宮,朕總算確認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。你總如此替朕著想,怎麼大唐偏偏就再無如你這般之才……」

那年,翻遍宮內所有醫書,只求留住這麼一位良臣。

他可以為了權力六親不認,雙手沾滿手足鮮血,卻無法忍受魏徵就這麼撒手人寰。

※ ※ ※

御醫捎來魏徵病危消息那天,天色晦暗、雷聲大作,滂沱大雨頗有排山倒海之勢。御花園裡那些明媚嬌豔的花朵竟一夕間失去所有光彩,任其狼狽被打落在地上,誰的焦急雜沓聲踏過葳蕤色彩、踏過盛世,宛若淚奔。

他在魏徵最後的時刻於他身旁待了良久,看他孱弱微笑,聽他一再重複「嫠不恤緯,而憂宗周之亡」之類的逞強之詞。他想著如果這個御醫治不好魏徵呢,他必定會為魏徵找來全京城最有能力的醫者,卻猛然驚覺連自己都已經翻遍了醫書,早就找不到更好的人選。

於是他給他講起久遠前的事情。說起盛世東宮、說起當年玄武門前刀戟聲亂、說起他給他的兒子許了橫山公主,若他能好起來看著這個新媳婦過門、說起他來到他面前的那一刻,他眼裡的耿直令他滅了殺心。

說著說著,貴為一國之首的他居然淚如雨下,像個還不懂事的孩子。

靜靜聽著的魏徵只是用氣若游絲的聲音說了一句。

『陛下,別、怕……』

一聲陛下,如在夢中。

他突然想起自己不再是那個東宮太子,早已君臨天下,魏徵也已經不如當年意氣風發,而是病魔纏身。

一聲陛下,宛如喪鐘。

與魏徵以及一干賢臣攜手留下的貞觀盛世,突然奄奄一息,在他耳邊傾塌,亂哄哄的,滿耳全都是魏徵的聲音。

一聲陛下,恍若隔世。

※ ※ ※

心頭一驚,太宗將手指自畫像上拿開,畫像依然只是畫像,回憶卻靈動如生。

魏徵逝去後,龍座上陰霾繚繞,他早沒了上朝的心思,罷朝五日,不問國事,只想著如何讓那人風光地去,然而這份最後能送給愛臣的心意,卻也被他的家屬給謝絕了好意。

「……抱歉,不能給你帶醋芹來。」心思幾回流轉,最後只能附在君對臣本不該輕言的歉字上。

轉而走向闔上的窗戶,他伸手推開華美窗花,聽聞今夜流星颯沓,絕美盛大,是為難得美景,他就想來這裡,與他攜手開創大唐盛世的臣子們一同欣賞。

「魏卿啊,朕最大的不該,就是在你去後,仍沒能全然信任你……」

  對著一片燦爛星光,太宗喃喃自語,話語中開始參雜難以言喻的複雜。

※ ※ ※

對於和魏徵之間的和諧關係,當時的他總愛在各式場合提起,免不了被世人傳為一段美談;卻也只有他心知肚明,這種反覆提及的行為不過是為了要提醒自己,魏徵是多麼不可多得的賢臣,千萬不可心態矛盾。

然而魏徵生前曾向他秘密推薦的臣子,於魏徵死後,不是獲罪被罷黜,就是謀反被斬首,使得唐太宗懷疑魏徵實際上私下結黨。其後又發現,魏徵生前每有諫書,必留副本於家中,並且曾經出示給史官,疑此舉有博取清名之用。

一直害怕的猜測與反覆終於還是成真,太宗盛怒之下,下令推倒他親自書寫的魏徵的墓碑;像是堅決斷開所有與魏徵的聯繫,親手結下的兩家姻緣也遭到自己切斷,衡山公主自那刻起,不再嫁往魏家。

一代賢臣瞬間變為一代嫌臣,這信任一倒,就是數載。

也不知是否魏徵在天之靈有眼,在那之後他親征高麗,屢屢受挫。軍隊撤回營那天,所見也是綺麗燦爛的流星雨,不禁令他想起魏徵清亮直率的眼神。

  『魏徵若在,不使我有是行也。』

  還記得自己脫口而出的感慨。突然驚覺,這個人明明在他心中幾乎已被視為亂臣賊子,受挫困難時第一個想到的卻仍舊是他。

戰役歸來後,他終究還是下了道「將毀壞的魏徵墓碑重新樹立起來,並慰問魏徵的遺屬」的詔令。

帝王心思,誰曾令其透徹?

※ ※ ※

回顧大好時光,歲月無聲教人怎能不去害怕,怕一閉起眼,那人許諾的盛世凌絕便會像風沙堆積的城堡,轉眼崩逝。

還來不及對眼前美景感嘆一番,這天空不知為何倒是先下起了雨,窸窸窣窣,敲打在皇城的一磚一瓦上,將京城夜色胡亂抹成幾道陰鬱的山水墨畫。遠方一陣雷破之聲,隨即一條金燦祥龍閃現,復又熄滅,這一陣雷、一陣電,劃破凌煙閣的寂靜,將光線微弱的閣內硬是照得燦亮。

「這本來好好的,怎麼突然就下雨了。」

惋惜道,他抬起手關上窗,轉身就要離去,心上卻沒來由一痛使他頓足。也不知怎麼地,猛然回身一看,朦朧的雨色中竟被他瞧出了個人影。

「轟隆!」,又是一記悶雷,紊亂了太宗的思緒,伴著照亮整個天空的千里鏡──傾刻間竟有如白晝,曇花盛放漫天遍野,那人就這樣兀自佇立於窗前,微微側過的臉頰多麼不可一世。

僅僅一霎的光明,然而李世民終究看確實了。那人眉目依舊,風骨猶存,當年病弱之身,如今也已恢復硬朗。

「──魏卿……」

「看來臣教導陛下的治國之方,陛下還沒有完全心領神會。」絲毫不理身後錯愕帶點驚喜的叫喚,拂去衣上幾分濕意,那人漠然說道,逕自望著大雨如注出神。然而李世民並未放棄,三步併作兩步來到他身後不遠處,揚起顫抖的笑容,哽咽。

「魏卿,你還是這樣子,一見朕就沒什麼好話……」

誰知那人毫不領情,推開窗子便是一聲輕嘆:「陛下,臣說過了,九五之尊,不可隨意喜形於色。微臣就是想看看現下盛世究竟如何空前絕後,今日見陛下如此,想必還未達太平盛世的境界,思及此,微臣不敢再多待。」

一聽見魏徵劈頭又是喋喋不休的諫言,現在又說要走,李世民倒也有了幾分慍色:「魏卿,當年你走得倉促,現在又要一聲不響地離開麼?」

好半晌,一聲長嘆才獨自黯淡隱沒,宛若阡陌紡不盡的綢。

「微臣……是已死之人。」

「即便如此,朕還是希望你能與朕並肩看這大唐盛世!碎了這方明鏡,獨自長守帝位,又有何意趣、有何意趣!朕從未命令過你任何事情,對你的諫言也總是虛心領教,難不成你今日要朕下令,命你留下?魏卿!」李世民這也是急了,什麼也都給一股腦說了出來,伸手就要去抓魏徵的衣襬。

(司空、相州都督、太子太師、鄭國文貞公。)

(該用哪個稱號、該用哪種身分,才能留住面前這個人?)

「魏卿……魏卿……玄成!玄成──」

(終是喚了他的字。然而當年在病榻上早就留不住的,再見已是生死無話,怎可能再納入掌心?)

時光翩然,終究沒能與他一同看天地浩大。

「玄成、玄──!」

唐太宗淒厲的狂嚎,腳下卻不慎一滑,狼狽地仆倒在地,那人卻再無施捨任何一個回眸給他,翩然踏雨離去。原本一直在二層待著的護衛似是被聲響驚動,個個全副武裝衝了上來,卻只見到他們的皇帝陛下一個勁兒指著窗門,滿臉老淚縱橫。

「不管用什麼方法,去給我把魏徵追回來!去!」

窗外,愈發猛烈的傾盆大雨。豆大的雨點以及狂暴的風。走近窗戶一看,哪有什麼魏徵?

徒有一幢華美瓊宮,繁華,卻蒼涼無比。

※ ※ ※

據說那天狂風驟雨,伴隨雷聲怒吼震耳,閃電將天際一分為二,一直立在太宗案前的那一小面銅鏡竟應聲碎裂,一分為數。

後來太宗臨朝時,經常流著淚對群臣說:「以銅為鏡,可以正衣冠。以古為鏡,可以知興替。以人為鏡,可以明得失。朕當常保此三鏡,以防己過。今魏徵殂逝,朕遂亡一鏡矣!」

※ ※ ※

大唐往後的歷史中,魏徵的存在證明,終究只會剩下那塊墓碑。

然而唐太宗卻要於身處帝位的年年歲歲中痛心疾首,一遍又一遍地抄寫自己那首親手刻在魏徵碑上,情深義重的《望送魏徵葬》:

「望望情何極,浪浪淚空泫,無復昔時人,芳春共誰遣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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